无名燕

“从荒野中归来吧。”

【键垩】闲聊波尔卡的幽灵

*全文8k字,毫无营养的黑键撞鬼文学,灵感发散自ss剧情和黑键哥密录。

 

 

 

    Summary:然后他看到一个幽灵——不近,不远,但是不属于他。

 

 

 

    1.

 

    这不是那样一种场景,他总会说。纯白透明的衣袖抵在墙纸表面那半个微微凹起的破洞上,像是掩住什么大胆而微妙的秘密,藏匿着不教人接近。再然后他就会看到他显得无奈又放纵的微笑,眉毛压得很低,垂下的眼睑包容住那些话语:或许你应该再试一次……或许你这一次就会成功,或许呢?你总该对生活勇敢一点。

    倘若从前高塔中不敬的侍从嗫嚅着对他说出这话,他会对自己的劝诫者嗤之以鼻。可他不是什么用礼仪和铁链教化他的封臣或仆人,而那些封臣或仆人也从不会如此劝告。他们会用更直接的方式。所以他每次都会对着空气吐出不存在的怨言,叹息着说好吧,我会再试一次。然后那些在走廊、甲板和舰桥与他有过摩擦的同事——佩洛、菲林或黎博利,但总归不是莱塔尼亚人——会在第二天惊讶地收到一份温和的邀请,或是与他散步,或是交换两句不痛不痒的礼仪之辞,再然后他们会在闲聊时对朋友讲起:意料之中,术师部的年轻人其实没那么冷漠,他只不过是有点刻板,有点急躁,有点回避主动沟通。他给每一个自己不愿搭话的人都留下好的印象,尽管这不是他的义务。他曾短暂地迷惑于这些行为的意义,但最后——好吧,大概这就是生活。在对待生活时,你应当宽容一点。

    永远善待你的生活。他曾听见极境悲痛地说。当时这位黎博利人正以一个拱桥般的姿势趴在书桌上咬他的笔头,补全昨晚因宿醉错过的第三份报告。要面对你的生活,像个虔诚的拉特兰修士。

    什么意思?他问。其实他一份报告也没漏,但那是术师部的隔间。

    啊,我的朋友,意思是如果生活打了你的左脸,要把右脸也送上去。

    或者打回去。

    极境笑了。有一个最好别这么做的理由,他说,那就是拉特兰修士都有火铳,但我没有。

    那是个相当充分的理由,因此他任凭这个话题从笔尖流走。但当晚回到宿舍时,他仍然紧盯着床铺对面破了一个洞的墙纸不放,像个执拗的顽童在与他假想中的敌人角力。他固执地追寻那个身影,似乎仅仅是出于某种坚持。去证明什么,他想,就这样,去证明什么吧。就这样想着,他的指甲绞进了床单上的线头,直到把布料都揉进手心,被他不经意间放在床角的骰子从柔软的斜面上滑落,叩击出一声钝响。

    这时他才被惊了一下。有种令人失望的东西将清醒带回了他的身体,给了他一阵颤抖,还有更大的失落。但无论如何,那晚黑键还是说出了什么。几乎是对着他的梦想,大声地、不服输地、有些愤怒地说出来,哪怕那个谎言摔落在沉默中,前来倾听他的也只有墙壁。

    但我做到了!他宣告。我们曾经做到过!我们赢了!

 

 

 

    2.

 

    黑键从很久以前就注意到那个幽灵。它从他的幻想中租来一副鲜活的形体,甚至纵容他用自己的身体粉饰所有细节,但总地来说,他还是把爱唤作它的名字。他的白色鬈发会和棉絮一样自如垂落,有时贴在他的身后,在他走动时慵懒地摇晃,有时(多数是他笑的时候)会随着他的动作颤动;他的眼睛永远显得有些谦恭,有些卑弱,有些顺其自然的受害者的色彩,当他为着听到的什么琐事而开心时,那份笑容一样会展现在他双眼内敛的弧度里,当黄昏的光线洒在他的鬓角,它们甚至会被晕成一种天空似的颜色;他的耳朵会在惊讶时微微抖动,几无血色的双唇谴责似的抿起——包括他微笑时也是一样,不过那是相近的另一种姿态;当他低头,或是蹲在地上,弓起脊背时,他椎骨的一截会在脖颈处突出,裹着略显苍白的皮肤,像一座嶙峋的小丘;他的手并没那么紧张,不喜欢持续地抓握什么东西,但在感情强烈时,他还是会紧紧抓着领口,仿佛那突如其来的自白已经压得他喘不过气;最后是他的角质,旋着莱塔尼亚经年的恐惧与癫狂,镜面般反射出他自己的。黑键的幽灵像是他的双胞胎,一个温和的、包容的、溺爱的二重身。这宛如得自盗窃的相似甚至频繁地显现在他的离去里:每当幽灵将要离开时,他总是能瞥到他脸上那一抹忧伤的神色,可他知道那只是臆想。

    他将那些七零八落的音符强行缝在一张羊皮纸上,给它一个熟悉的名字。一个幻影是可以被爱的,只要它的原主容许。因此他就将这幽灵叫做生活,空荡荡的宿舍叫做家。我鄙视自己,他对自己想。这是真正的软弱,而我屈服了。

    但屈服于他——这并不是耻辱。他明白,白垩的身上有一种奇特的力量,促使他要么驯服所有人,要么被所有人驯服。如果他不将分食自己的朋友,余下的道路也就只有一条可选。

    有些时候他以为自己真的疯了。尘世之音粗哑而聒噪的旋律复又钻进他的神经,在他的心灵中剜出一个流血的孔洞来。他想,这一切都是那老疯子自以为是的编排,是他在睡梦中用幻术操控我的视野,教我看见本不该看见的东西。他又打算利用我干些什么。所以他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向脑海中的另半片灵魂挑衅,但直到他开始恼羞成怒地咒骂,甚至将自己的声音拔高成嘶吼,那意识都未回话。只有幽灵——那个该死的窃走他人相貌的幻象——在他背后一言不发地注视着他的独角戏,惊恐的眼神似要钻透他的肋骨。

     紧接着,他开始尝试无视他,不与他谈话。他开始对着术师部的同事客套,借他们的宿舍过夜;艾雅法拉疑惑他为何要每次外勤回来都绕过自己的房门,卡涅利安则撞见他在公共水房清洗自己衬衣上的血迹。食堂、训练室、图书馆,他在所有地方游荡,像个无家可归的流浪汉。有些同事——主要是人事部的那些,他曾经在办公室的门外打过瞌睡——曾问他是否有什么心事,芙蓉甚至拉他去医疗部做过体检,担心他的感染又要因为音乐源石技艺扩大。他像头待宰的羊羔般任她把自己套上椅子,伸出手臂等待一次性针头穿过皮肤,看着从透明细管中流过的血液积攒在容器底部,心中感到一种诡异的快慰。他想自己的血应当是纯黑色的,像白垩身上流出的腐化的焦油般的脓液,夹杂着颗粒状的结晶,仿佛吸烟者气管中剥落的粘痰。巫王的血脉就应该这样,他恶意地想。测温仪塑料制的枪口在他的额头上扫过,芙蓉和亚叶翻过屏幕上的页面,直到结果得出。没有任何问题,她们宣布。黑键不愿意揣测听到这个消息时他的表情。

    但那幽灵必定是藉由外力得出的幻影。他必须是。否则他下一个唾骂的对象将不是巫王,而是赤裸裸的自我。

    围绕这个问题的辩论以两枚子弹为终结。那个不怕死的雇佣兵只是被打晕在死人堆里,当那辆装甲车上的源石炸弹爆炸时,他醒来,摸到了手边的铳,对准了队伍末尾的术师。走在旁边的能天使眼疾手快地补上一发速射,以免下一颗子弹穿过他的头而不是左肋,救了他的命。医疗干员把他抬上担架,没忘了带走他的法杖和骰子。

    载具里他又看到那幽灵。模模糊糊中他听见自己歇斯底里地用莱塔尼亚语骂人、哭泣、恳求,甚至唱歌。他肯定叫了他的名字,和他说话,不止一次。芙蓉一定以为他这是临终前的胡话,因为她哭得实在太响,以至于他听不到华法琳在喊些什么。可他下次见到炎熔时也不好把这事提供给她做嘲讽胞姐的笑料——不可否认,她眼泪流得多,取子弹的手却丝毫未抖。这对他而言还算是件幸事。但他几乎感受到幽灵的手按上他发烫的额头,象牙似的手指穿过头发,直到攫住他灵魂中某种细小的、卑微的事物。他在那一刻尝到苦涩的盐味。泪水从眼角流下,浸湿了他的领口,当两颗沾着血和组织的子弹都相继掉落在金属托盘里,他还在流泪。芙蓉在他头顶不停地安慰,你不会死的,她说,没伤到重要的器官。不要睡过去,相信我,你不会死在今天,不会死在这里。求求你,相信我。

    相信我。他低语。黑键只能看到他朦胧的轮廓,在与如水月光混淆了的冷光灯下战栗。他喘息着、抽噎着、悲鸣着咬紧牙齿,扼住了胸腔里嘶吼的冲动。他不会相信自己的幻想,但他决定活下去。

    那晚他作为一个真正神志不清的人与幽灵谈话。黑键把他的手臂狠狠抵在床上,直到感受到体表的矿晶陷进皮肉,带来真实的钝痛。我是清醒的,他不断祷告,说我是清醒的。他就在那里看着他,一只手搭在床边,另一只手仍放在他的头上,仿佛某种极为顺从的力量,等待着容纳他的一切暴怒,洗濯他的一切罪行。他就着绷带下传来的潮湿的刺痛举起手,捂住自己的眼睛,像个受了伤的孩童般哭泣。他想要不顾一切地抓住朋友的手,用泪水狂热地吻它,倾诉自己的一切。至少这样能告诉他,他每天傍晚回房时说出的话不仅仅是自言自语。

    莱塔尼亚的月光在热病中缠住他。一片杂乱无章的旋律中,他又听到过往,一开始是那些古旧的,那时他还被人叫做乌提卡伯爵,在手铐脚镣和满身叮咣作响的枷锁中管理着他形同虚设的土地和领民:湿漉漉的砖石、倾颓的墙面、灰白的台阶、一触即碎的半枯萎的藤蔓、死气沉沉的书房和单调音乐中的一盏孤灯。这些万花筒般的事物彼此攀爬,互相成就。他看到灯火染上生了锈的鲜血的灰红,从某个遥远的地方袭来,借着尘世之音的名义,从蒙尘的窗棂上方直直刺入他的梦境,令年幼的伯爵蹙紧眉头,在绣着女皇花纹的被褥下因恐惧而发抖。所有夜晚之中,他穿着拖鞋走过空荡荡的走廊,黑暗吞没着手中的烛火,就着微光看那些巧夺天工的挂毯和油画。莱塔尼亚的贵族不屑于采纳维多利亚人自钢铁与蒸汽得出的织艺,他们只会榨干那些大师的血肉与针线,倘若作品还可取,就赏赐那人一个在领主脚下吃食的机遇。然而大师们纷纷在女皇的乐声前拜服。他们织出的纹路尽是黄金与黑曜交叠。有些画作展示她们的丰功伟绩,有些诉说她们是如何睿智伟大,有些描绘出巫王之血在她们剑上流淌的画面,有些让他看到她们端坐在王座上的威仪。他用指尖抚过她们裙摆与王冠上空悬的宝石,油彩和细密的丝线在他手掌下流过,仿佛这样便能让他感受那真切的画面。他最终想到高塔之下的金盏花,那亦是女皇的色彩。在他要触碰花瓣时,家庭教师的手杖将他挡住:伯爵大人,这对贵族是无礼的举动。

    ——求求你,相信我。

    于是他不再流泪了。他面对着虚空,从喉咙里抖出所有祈求似的支离破碎的词句,无论他想到什么,无论词汇与词汇的组合是何等荒唐。那不是对话,只是他一个人的漫无边际的演讲。我从没跟你说过那些高塔,他的嗓子在恍惚中走了调。那些高塔,乌提卡的长剑似的高塔,还有那些花,那些金线织出的图案,双角形收拢的烛台……你只看过一半的莱塔尼亚,虽然很难比我这半更坏。但是你听到……你也听到……那些歌声与管弦乐的声音……

    他依旧悲悯地看着他,像是某种悬在夜晚中的燔祭。深色火焰在他的双眼、角尖、苍白的刘海上跳动,褪去金与黑,染上铅灰与青红。在那些火的拱卫下,黑键看到他的嘴唇轻轻张开。无论他说了什么,接下来那一刻他又想哭了。

    那晚之后,他们重又无话不谈。

  

    3.

 

    我在走廊里见到了那个人。他总会说这句话。

    “那个人”可以是任何一个人,只要是他感兴趣的。罗德岛从不学老妈子的模样,博士曾对他这么说。那是在他的第一次外勤结束以后,这位小有名气的战地指挥官正在办公椅上滑来滑去,用折叠刀削一个苹果。当博士把刀柄在手上轻巧地转过一圈时,黑键确信那人在兜帽下对他俏皮地眨了眨眼。我们不会逼迫干员们互相往来,不会操心他们的人际生活……好吧,或许Radian除外,但不管怎么说,他们最好彼此熟悉,因为我们的行动不会细致地挑人。您现在可以随便跟人说话,毕竟您再也不是乌提卡伯爵了。然而我还是建议您先去认识一下那几位比较活泼的干员,这不仅对您的工作有好处,或许还能舒缓您单调的生活。

    本舰上的感染者有不少方式来舒缓他们“单调的生活”。他们和他在莱塔尼亚见识过的感染者泾渭分明——有些会故意露出手臂、大腿或锁骨上的源石结晶,仿佛展示荣耀的勋章,另一些则在非感染者中自由地流窜,好像二者之间没有差距。成为感染者对他而言是件新奇事,但这件事更加新奇。他不习惯于接受感染者佩戴着黑得发亮的矿晶在游戏机前大呼小叫,或是毫无忌讳地挤来挤去,双眼熠熠发光。他发现自己喜欢这种新奇的氛围。或许这和久住在监狱里的囚犯第一次看见阳光没什么分别,可他依旧需要提醒自己,这不是彻底释放,而是苦役间隔的休息。

    他不需要费心劳神,在他开始与人交往之后,那几位最活泼的干员很快找上了他。伊比利亚的极境是先锋部的交际花,气质与他在书中读过的伊比利亚天差地别,只有笑声中带着海风的味道。我认识所有该认识的人,他曾拍着胸脯说,至于那些不该认识的,我也认识。

    至于煌,她无需认识所有人,因为所有人都认识她。精英干员在可露希尔的酒吧里拥有仅次于星熊的辨识度。她们俩合在一起能灌醉五个乌萨斯人,外加一个不自量力的极境。他们告诉我维多利亚人的血管里流着齿轮与雾霭,他想,看来全都该是威士忌。有时他会在早晨八点撞见她在训练室里举哑铃。黑发菲林用手背撩开一绺汗湿的头发,对他咧嘴一笑:哟,黑键。就同喊出其他干员的名字或别称一样游刃有余。

    他们刚见面时是在某次外勤行动,煌叫他莱塔尼亚的小少爷,这称呼令他颇为不快。他短暂地想过反唇相讥,但最后只选择直说:我早就放弃了贵族身份。

    她耸耸肩:那根据行径来判断,而不是言语。

    那我就给你行径。他回答。

    他的确做到了。战斗结束以后,精英干员拎着被血和烟尘染成红褐色的链锯找到他,在一片狼藉中和他对话。干得不错,她拍了拍他的背,看来是我该道歉。他几乎能透过肩上布料感受到菲林人的手掌,粗糙、坚实、有力而结满厚茧,一双惯于奋斗的感染者的手。他想,这是第一份认同。

    但不是最后一份。其他干员对他的看法也在迅速地变化——哪怕那些资历最老的精英干员有些难。很少有人能走进他的心境,但他在努力触碰周围的世界,无论为了谁。那些稍显陌生的夜晚,他都会靠在椅背上,贪婪地呼吸另一片天幕下的空气。这太过幸福,不是他以为自己应得的报酬。或许我在透支自己的生命,黑键故意想,生活会变的——我成了感染者,它不可能总是这样。然而他仍急迫地、不顾一切地开口说下去。

    炎熔的法术老师,叫做Pith的精英干员,他说,她的眼光很挑剔,标准和她的其他同僚一样高。然而她的确对莱塔尼亚的源石技艺感兴趣——谁不是呢?

    那么,下次见到她时,你可以试着同她聊聊。幽灵把手搁在桌旁的琴弓上,仿佛在回忆他的教师。或许她没有那样苛刻。和我说说,她什么样?

    严肃的灰发黎博利,他说。不过你是对的,她没有那么严肃。炎熔把苹果炸到另一头的时候——你真该看看她的表情——我觉得她肯定笑了,只有那一秒。Logos,卡兹戴尔的女妖,从前我觉得他更严肃些,直到我看到他手稿边缘那些简笔画。说真的,他一定困迷糊了。其中有一个小人应该是煌。

    他不禁笑了出来。我从没见过罗德岛这么多的萨卡兹,他用一种飘渺的、羡慕的语调说,和芙蓉是走得最近的一回。莱塔尼亚的村民没人不害怕萨卡兹,可他们也蛮有趣的。

    我也没见过多少。他把玩着手里的骰子,努力回忆更多细节。贵族老爷们一尘不染的宫廷可不欢迎萨卡兹人来,但萨卡兹也有他们的王庭,我想莱塔尼亚人可不会高兴。近卫部的那个史尔特尔,一头红发的那位,你应该见过她——

    噢,你和我说过。她每天都拿两碗冰激凌。

    直到芙蓉叫她放下。他也控制不住自己的微笑。不过还有更多的,我再和你讲。Logos喜欢在术师部的办公室里待到凌晨,也有几天会去图书馆,如果你对女妖那么感兴趣的话,我们可以去看看。

    他们时常在这种闲话上消磨几个小时,只要黑键有所空闲,而那天是休息日。结束在午夜酒吧与龙舌兰相遇的故事后,他略微顿住,察觉自己已经讲完了这周成形的情报。其实还有更多未成形的可讲,他的幽灵也从不会感到腻烦,可他感到现在是中场的好时机。我们明天再聊更多的,他最后告诉对方。明天我要就着上次谈合作的那个维多利亚贵族狠狠发一通牢骚,但你今天大概不愿听了。

    他无奈地笑了笑,第无数次说出那句带着纵容的话语:只要你愿意。黑键从床上起身,迈步走向桌边。他几乎能看到白垩那紫色的双眼,藏在天鹅飞羽般低垂的睫毛下,永远包藏着某种深刻的空虚。他的手臂保护般横在胸前,发青的脉络斜着横穿过手背,像是雕塑家划出的一条线。云石似的肌肤上,那条线左右,一边是光,一边是影。

    一种奇特的冲动又攫住了他。黑键感到自己的心脏跳起来,但他依旧伸手,去拿琴弓。

 


    4.

 

    那些诡谲的、莫名的疼痛重新袭来时,他会思索许多不一样的东西,哪怕对巫王的恐惧已经烟消云散。那些时刻他通常已经捱过了头痛,多半独自一人躺在宿舍床上,将被子卷到怀里,空洞地凝视着对面的墙壁。这时,像是某种宿疾的发作一样,他会开始想爱情。

    最多的时候他想要亲吻白垩。他幻想着那些滑过他锁骨的阴影,他的手臂、手腕、按在琴弓上的五指和圆润的指甲,还有他脸上宁静的神色。他幻想自己能埋入他的颈窝,然后轻轻地咬他的肩膀。然而一旦想到这一步,近似于癫狂的痛苦、迷茫和嫉妒就又开始侵袭他。我的爱情是虚假的,他想,几乎带着对自己的报复性。它是,必定是,并且一开始就是假的。我当时想要利用他,像格特鲁德·斯特罗洛说的那样,我听从了一个自私的人……我听从了我自己的自私的那部分,如果计划成功,他就会死。我对他的接近都是在利用,这就是我的爱情,它和我,和那个叫做乌提卡伯爵的青年所拥有的一切都是假的。但这就是我。我猜乌提卡伯爵是活该。他开始嫉妒自己,包括所有拥有美满爱情的人,但他还想要那个吻。于是,鬼使神差地,他偏过头亲吻自己手臂上的矿晶。他不禁想到在那里,至少一部分白垩的血肉融进了他,这让他又想起大提琴,和穿了一个孔的硬币,在冥冥中给了他一种诡异的满足。他就在那里蜷缩着,感受着自己身躯的起伏,直到疯狂退去。

    这实在荒唐。他想着,又翻了个身。我索吻的对象竟然是个死人。

 

 

    5.

 

    他闭着眼睛,在大提琴上漫无目的地找旋律。一个又一个毫无关联的音符被紧密地安在一起,令他感觉自己在从抽屉或手提箱的底部翻出什么东西,用触手可及的每一样事物装饰自己的壁炉架。琴弓微妙地一顿,他开口了。

    给我一个画面,他说。

    什么样的?

    噢,过去,现在,未来,你想到的,什么都行。

    树林?

    嗯。

    他试着拉出一段轻快的旋律。春天的树林,他想,或许有些逃学的学生在幽会。乌提卡的小城也有座大学,不大,但足够容纳一些好动的学生。

    银杏……不,我想是橡树林。有点黑,有一束光芒,从树叶的缺口照进来。

    叙拉古那种的?嗯,那是幅油画。

    于是他把音符的排布拉得更远。一种巧妙但深邃的连接,去掉多余的装饰音。有没有湖畔?他随口问。

    他看起来很不确定。或许有吧,他犹豫着说,或许我见过。

    他将湖畔加入了乐曲的结构。

    终于,黑键尝试着将他们的画面拉了几个小节,满意地眨了眨眼睛。听起来很不错,他兴致高涨地说,再给我些别的。跟我说说你走过的那些小路。那里有花吗?

    他从一边的座椅上站起来,清澈的双眼凝视着他。黑键看着他在墙边踱步,仿佛他仍在流浪,不过是在罗德岛的房间里。他的嘴唇绷紧了,似乎是在思考。最后他转过身来,故意用一种结合了认真与玩味的口气提议。

    高塔下的金盏花?

    黑键明白他想干什么。他有些失意地叹了口气:再给我点东西,然后轮到我。

    不,他俏皮地说,现在到你了。说吧,黑键。

    你想听什么?乌提卡伯爵的回忆?……好吧,我想想,高塔……我要一个内敛的和弦,然后是这样……不,亲爱的,我真没什么好说的。那些音符都很不合适,跳过吧。

    那张属于白垩的脸挑起一边眉毛:但我们定好了。

    那我再想想,除了那些金盏花。他脑海中传出一声嗤笑——天哪,闭嘴,老头!或许书架和蜡烛可以,还有灯光,昏沉的灯光。

    灯光很好,我喜欢灯光。从前有时候我们在村落里留宿,我会看着他们窗户里亮起的烛火。可能是在讨论我们的去处,但那都一样。灯光很温暖。

    灯光,嗯,那就把它加进来。想想其他的东西……

    还有什么?

    我不知道。他说,努力将脑中的思绪放空,并且无视那声音偶尔插入的嘲讽。想想我走过的台阶。那些砖石的表面染满凹凸不平的灰白色彩,破碎而粗粝。几乎像……水泥。

    你觉得像是……?

    他想了很久,最后脱口而出:像麻风病人的瘢痕。

    他看到他笑了。换了一个姿势,鞋跟更放松地倚在墙根上,一只手毫无意识地抚摸着背后的墙壁。那不是个好的比喻,他说。或许不应该放到大提琴上。

    他耸耸肩。你直接说很烂就得了。

    还不至于那样。

    这样就够了。黑键尝试着开始演奏金盏花、高塔上的孤光和麻风病人皮肤般的台阶。从理性角度看,那是一幅极为诡异的场景,从美感的角度,或许足够车尔尼大骂三十分钟,但他并不介意。

    我认为还是你的树林更好,他评价。

    那幽灵又笑了笑。另一种冲动袭上他的四肢,令他放下了琴弓。最后他深吸一口气,对墙壁前不真不切的身影伸出了一只手。源石结晶依旧嵌在他的肌肉里,激发出极为短暂的灼痛。他想到它们刺入白垩的身体,还有那个吻。

    非常荒唐……他想,我在和一个死人提出……

 

    我有些累了。

    ……

    ——和我跳支舞吧。波尔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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