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名燕

“从荒野中归来吧。”

在葬礼上

    你相信神吗?

    我的弟弟在葬礼结束的上午这么问我。他已三十六个小时没有合过眼。艾米尔达·凯赫特和海洛的胞兄早同西尔法斯特的士兵们一道埋入六尺之下,而他就站在他们的棺椁前不发一语。为顺从这仪式的庄严与神圣,我们人人都身穿平板如神父长袍的漆黑西装,在这片赞美和悼念飘飘然搭起的纪念碑似的丛林里,我多少想到路亚维德的大衣,好奇这人群中是不是会立起一根宣告死亡的枪管,在这里喷吐硝烟,在这里倒地。我思衬自己该做什么,是为他挚友的死流两滴无动于衷的眼泪呢,还是真的无动于衷?可德维克自从见证我站在血亲王的厅堂里起那一刻便不再相信我的怜悯,美狄亚和蓝瑟瑞拉亦然。于是我没有流泪,我不向他致敬,向一个已经目睹我灵魂的人致敬。哪怕仅仅是共情他的悲伤,仅仅是抚慰他的哀恸一丝一毫,我也要感到反胃。我恨不得把所有在我面前痛哭流涕的人都打到地狱里去,因为我余下那几分薄泪哭自己也不够用。更何况这是和我血连着血的人——我的兄弟——我知晓他的残忍和我一般深,或许比我更加冰冷,因为他是那个在生物学意义上是我们父亲的、畸形的、扭曲的、肮脏的、小丑般恶毒可笑的东西的全部欲念结出的最终恶果,而我只是中间产物,一个失败品,成功的母亲。他现在还勉强算是借来了半副人的皮囊,可他将来也会堕落到这个深渊里来,在极致的荣耀与悲惨间择一家寓所安身。然而无论最终落到哪一种,我都要真真切切地诅咒并祝福他。在那一天到来前,我暂且不流他的泪。

    他对我这么说。礼官走上前时他的身体绷得笔直,那布料下突出的肌肉僵硬、冷酷而执拗,阴霾切入他蛛网般细密的柔软发丝,与晦暗的光线并合,流下头骨两侧生出的、螺旋盘曲如玻璃长廊的黑色角质。他竭力睁大眼睛,克制住要发疯的冲动,那口象牙般洁白锐利的牙齿在抿成一条直线的嘴唇后打着战,额头上那青筋在抽搐,那双被自己的意志缚在身体两侧的手发着热病般痉挛。我坐在他身旁,听见他急促的喘息,游移不定的血红目光时刻在出席的人们中间打着转,好像在哀求什么慰藉。那个子矮小的华夏女孩捏住他的手,他一瞬间垮了,身体的重量差点压在她身上。所幸他挣扎着稳住身体,独个儿走到一边张开了翅膀。礼官终于开始宣读悼词,他这时候才走回来,回来时连双角一并收起了全部种族特征,一副人类青年的模样。美狄亚几乎离座去搀扶他,他拒绝了,但却要了一支木质烟斗。他一直机械地咬着那支烟斗,似乎也倒坚持完了整个仪式,直到结束,他那双眼睛都干燥如燧石。然而趁丹尼斯·埃利诺的讲话开始前,我却注意到他手里捏着一支还染着露水的玫瑰花,他就这样迅速地到了棺木边上,将花瓣庄重地放在两个朋友冰冷的头颅旁。之后再无动作。

    你相信神吗?就在人群散后他将我留下。查理,他问,你信神吗,是全心全意地——同神父教导我们的那样信吗?一半塔尔塔罗斯的血统会不会抵消人的虔诚?告诉我吧,就当一个小忙。我现在对自己有些迷茫了。

    我对他说,我是激进派。我要是信神,教皇就得他妈的是个清正廉洁的圣人。

    你是送信天使,他坚持,要不然你干嘛进耶路撒冷的体制?

    我不知怎么回答。最后我只说,我不信神。可我相信人心中的恶念与生俱来,没有普遍的痛苦可做借口,没有后天的漠视可成为缘由。我鄙视怯懦,鄙视藏匿,鄙视畏缩,我鄙视不将自己欲望坦承的人,我也鄙视某些人认为爱可以矫正邪恶、善可以洗净仇恨,我知道这些统统不过是逢场作戏。其中一个比较有趣的事实是:这样的人就是我自己。而另外一个更加有趣的事实是:我是真心相信。

    然后我死命奔跑,从他的身边逃离,对身后呼唤置若罔闻。在我心中装满了愧疚和恐惧,不过不是恐惧质询和诘问,因为那一天,我想的只是莫洛斯•莎尼威尔十四岁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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